11
霜降日的晨雾裹着柴油味漫过邯城,将益诚面粉厂的烟囱熏得发黑。胡建仁被城门口的枪声惊醒时,那根红砖烟囱还在吞吐着苍白的气息,在朝阳中投下扭曲的阴影,像极了东京街头悬挂的太阳旗。
他慢条斯理地套上黑缎马褂,指尖触到内兜里的怀表时微微一顿,那是野藤君在帝国大学毕业礼上相赠的纪念,"昭和十年"的刻痕此刻正贴着他狂跳的腕脉。街面上,霜花在青石板缝间蜿蜒,恍如当年居酒屋地板泼洒的清酒。
"鬼子进城了!"
"跑不跑?"
"还能吃人不成?"
三三两两的议论声飘进耳中。胡建仁站在街心,混着火药味的寒风灌入鼻腔,突然勾起记忆里味噌汤的咸腥。他下意识摸了摸马褂内袋,那里除了怀表,还藏着一封用紫绸包裹的委任状。远处,太阳旗的影子正缓缓爬上城墙,与面粉厂烟囱的阴影渐渐重合。
胡建仁摩挲着襟扣上的金菊徽,那是野藤随信寄来的"亲善徽章",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。东京帝国大学的五年商科生涯,早已将他的口音与做派都浸透了东洋味道。老爷子当年变卖祖田供他留洋,如今这益诚面粉厂的红砖烟囱,确实比祖坟前的牌坊还要气派。
当邯城官老爷们的马车卷着尘土南逃时,胡老爷子急得在祠堂直转圈:"停厂!南迁!"但胡建仁只是整了整西装领带,这是他在银座养成的习惯动作。他想起野藤在毕业酒会上拍着他肩膀说的话:"胡君,大东亚共荣圈里,必有你一席之地。"
"爹,您放一百个心。"他抚平襟前金菊徽的褶皱,"俺在东京的同学们都挎着军刀来了。"说这话时,面粉厂外正传来零星的枪声,像极了当年校园里练习射击的动静。胡建仁甚至盘算着,要不要把野藤去年信中提到的"合作计划",在这乱世里好好施展一番。
此时,分明有一队日本兵已经冲他走来。皮靴踏碎满街"仁丹"广告,刺刀上的膏药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。胡建仁的瓜皮帽在九十度鞠躬时险些滑落,后颈那道富士山形状的烫伤疤赫然显露,那是大正十二年替野藤挡清酒时留下的。
日军少尉的军刀刚抽出一半,突然僵在半空。刀面如镜,映出胡建仁谄笑的脸,这张脸他似曾相识,在帝国大学的校友册上,在"日华亲善"的合影里。"空尼奇瓦"的东京口音,让少尉的杀意瞬间化作好奇。
"纳尼?"少尉的刀鞘重重拍在胡建仁肩上,金菊徽章在撞击中微微发烫。当听到"瓦塔西哇胡怠速,日本留学怠速"时,少尉眼中闪过银座居酒屋的霓虹:"呦西!胡桑!良民大大滴!"
胡建仁腰弯得更低了,西装后摆掀起,露出内衬上野藤题写的"同文同种"墨迹。“胡,我们要米西米西地”少尉用手做着往嘴里拨拉饭的姿势。“嗨嗨嗨”,胡建仁受宠若惊,连忙点头哈腰。
他做"请"的手势时,手腕上的精工表反射着寒光,这是毕业时三菱重工董事所赠。少尉突然大笑,改用京都腔说道:"胡君,还是请你当先导吧,”像极了当年帝大校友在浅草寺赏樱时那样。
日军马靴踏进面粉厂时,惊起仓顶栖息的群鸽。这些专**麦的肥硕信鸽扑棱棱飞起,羽翼间抖落的麦麸在晨光中竟似骨灰纷扬。
胡建仁躬身引路,黑缎马褂后摆扫过地上"商战报国"的匾额阴影,那是东京中国同窗会送的毕业礼,此刻正被膏药旗投下的阴翳蚕食。
面粉厂会客厅的八仙桌上,酒务泉特曲在**纹瓷盅里荡漾琥珀色漩涡,"皇军暖暖身子..."胡建仁斟酒的手稳如当年在银座料理亭侍奉日文教授。
日本兵甩开腮帮子胡吃海喝起来。胡建仁不失时机地用东京腔唱起《樱花谣》劝酒。拍着手的拇指上,翡翠扳指泛着鬼魅色的光芒,这是前几天用二石白面从国军溃兵手里换的。
案板上的活鸡扑棱着溅出血珠,在三八大盖刺刀上挂着“武运长久”的旗幡上洇出诡异梅花。当少尉撕咬烧鹅时,胡建仁瞥见对方领章上的“野藤联队”番号,这正是好友野藤所辖的部队番号。
酒盅里的倒影突然扭曲,恍惚看见野藤在毕业宴上举杯:"胡君,这才是真正的'同文同种'啊!"
"阁下可是野藤联队的?"胡建仁斟酒的手微微发颤,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出涟漪。小队长撕咬着烧鹅,油光满面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:"野藤俊男联队长,正是!"
胡建仁仰头灌下清酒,喉结滚动间,仿佛咽下的是当年涩谷居酒屋里与野藤交换的血酒。他踉跄着翻出鎏金相框,照片里两个青年在樱花树下勾肩搭背,野藤军刀上的**纹章与此刻小队长领章上的徽记如出一辙。
"呦西!"小队长的大拇指沾着烧鹅油脂,在胡建仁西装前襟按出个闪亮的印记,"联队长进城后,就住这里!"胡建仁弯腰时,怀表链从马褂滑出,"昭和十年"的刻痕正贴着他狂跳的胸口。
送走日军后,胡建仁踩着满地鸡骨奔向后院。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"商战报国"的匾额上,那四个烫金大字正在剥落,露出底下霉变的木板。
前院传来日军皮靴踏地的声响时,胡老爷子正在太师椅上瑟瑟发抖。老太太当机立断,指挥着两房姨太太和丫鬟们,连人带椅将老爷子抬进了阴暗的麦仓。陈年的麦麸味混合着尿骚气,在密闭的空间里发酵成令人窒息的浊流。
"爹!天大的好事!"胡建仁兴冲冲地穿过后院,空荡的厅堂里只余一盏将熄的油灯。"爹!娘!"他的喊声惊起了檐下的麻雀。
当家丁引着他来到麦仓时,眼前的景象让他哑然失笑,笑声刺破仓内凝滞的空气。老爷子瘫在太师椅上,裤裆处洇开的尿渍在锦缎椅垫上勾勒出扭曲的版图,恰似报纸上日渐扩张的沦陷区。
胡建仁的他挥舞着鎏金相框,“爹,这是咱家的护身符!”,却见老爷子面色死灰,身下传来粪便的恶臭。照片在煤油灯下翻转,背面赫然露出褪色的血字"支那豚",那是毕业宴上野藤蘸着清酒写下的"临别赠言"。
一家人总算放下心来。当胡建仁弓身背起瘫软的老父时,二姨太腕间的翡翠镯在月光下泛着蛇信般的寒光。老爷子裤管滴落的秽物在青石板上拖出黏腻的轨迹,与二姨太高跟鞋碾碎的"仁丹"广告纸黏连在一起,发出令人作呕的声响。
胡建仁背着屎尿横流的父亲穿过庭院,月光将这对父子的影子拉成扭曲的日晷指针。"咱家有靠山啦!"胡建仁的狂笑惊飞井沿夜枭,鸟喙间半截"抵制日货"的标语飘落深井。井底沉着的,正是上月被他溺毙的告密伙计,这个伙计曾经发现他偷看《大东亚报》。
老爹好像还在惊吓的梦寐中,哆嗦的嘴角里诞出白沫,胡建仁隐约听见他嘴里断断续续说着宝藏啥的迷糊话。
当天夜晚。胡建仁在夜榻旁解衣宽带,夜妆台上的镜框里嵌着的毕业照泛着诡异的黄,照片里野藤为他别上"支那模范生"奖章的手指,此刻正化作华北地图上推进的红色箭头。面粉厂烟囱喷吐的夜雾在镜中晕染,恍若当年东京校园里凋落的樱雪。
二姨太的蔻丹在留声机唱片上划出同心圆纹路,像极了日军炮艇在滏河搅动的漩涡。"送什么才能让野藤君满意?"这个念头与《君之代》的旋律在他脑中纠缠。大洋?太俗。女人?邯城的胭脂怕入不了帝国军官的眼。他盯着睡袍腰带上的"菊与刀"纹饰?那金线已被汗水浸得发黑。
"愁啥呢?"一番**后,二姨太雪白的大腿压在他肚皮上。胡建仁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光影,突然想起毕业晚宴上野藤的醉话:"胡君,我最怀念的...是支那的..."当时音乐太吵,后半句被吞没在香槟泡沫里。此刻,留声机针尖划出的杂音,竟与城外日军炮击的闷响渐渐同步。
怀表的冷光在二姨太雪脯上流淌,胡建仁的吻落在她脸颊时带着心不在焉的湿润。听完丈夫的烦恼,二姨太的丹蔻指甲突然掐进他后颈,这手法让她想起在莲花池畔学艺的日子。
“这还不好办?”二姨太举起小粉拳向他的胸口一擂。胡建仁一怔“恁有啥好法子?”,二姨太诡笑“不用送金也不用送银,给他送人”。
“去恁个球,野藤那家伙还在乎你送的个把女人?”胡建仁没好气地扭过身去,不想再搭理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。“嗤!”二姨太不屑地笑出声来“恁那脑瓜子里只有女人”。
"蠢材!"她红唇间吐出烟圈,"东洋人要的不是金银,是提线木偶。"玉足勾住丈夫脚踝的动作,像极了她在欢场操控那些痴情客的手段。发丝间飘落着风尘女子才有的骚浪气息,此刻竟比东京最贵的熏香更醒脑。
胡建仁突然想起帝大实验室里,那些被钢针固定的青蛙标本。二姨太的朱唇贴近他耳垂:"他们需要有人帮他们喊'大东亚共荣'..."这句话像解剖刀般精准,剖开了野藤毕业时那句醉话的真意。
胡建仁的肉眼泡突然瞪得溜圆,像极了东京实验室里被福尔马林泡胀的标本。他肥短的手指悬在二姨太鼻尖前,半晌才憋出一句:"你是说...给野藤搭个戏台子?"
"总算开窍了!"二姨太的红唇弯成月牙,露出当年在保定练就的风情。胡建仁猛地将她揽入怀中,锦被又是翻涌如浪。事毕,他手忙脚乱地套上西装,领带还歪着就冲出门去,皮鞋踩过地上那张"支那模范生"奖状照片,玻璃相框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。
二姨太斜倚床头,蔻丹指尖绕着发梢。窗外,面粉厂烟囱的阴影正扭曲成牵线木偶的模样,而胡建仁奔跑的身影,活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傀儡,朝着暗夜的大街上跌跌撞撞地奔去。
二姨太原是保定府"醉仙楼"的头牌,二十出头便练就一身本事。烫着时兴的波浪卷,裹着掐腰青缎旗袍,高跟鞋踏在青石板上能踩出勾魂的节奏。那身段行走时如风摆柳,让多少公子哥儿在牌桌上输得倾家荡产。
胡建仁留日前已娶了王家小姐,那是父辈定下的娃娃亲。东京五年,家信中从不提结发妻半个字,倒是在银座练就了一身风流本事。归国途中宿在保定驿馆,趁老父醉酒,他趁机溜出去寻欢。
次日清晨,当老爷子提着行李出来时,正撞见儿子搂着个旗袍女子从对门走出。胡建仁笑得浑不在意:"爹,这是您二儿媳妇。"回邯城的马车上,老爷子面如铁青,而二姨太腕间的翡翠镯子碰着车榜,发出清脆的声响,像在嘲笑这所谓的书香门第。
胡建仁的鳄鱼皮鞋碾过煤场门槛,煤渣在脚下发出脆响。王满仓的煤场办公室弥漫着腐殖质般的焦油味,墙上那幅《矿业图》被血**钉分割得支离破碎,每个标记都是条人命填出来的矿洞。
"稀客啊。"王满仓从水烟壶里抬起眼,金丝镜片后的目光冷得像矿井里的渗水。这个早他五年回国的同窗,如今已是邯城煤矿业的魁首,西装内袋里揣着三菱重工的股份书。
胡建仁知道大舅哥瞧不上自己,但眼下这份"买卖",非得这个老同学配合不可。他掏出手帕擦拭额汗,丝绸上野藤联队的暗纹在煤油灯下若隐若现。
胡建仁的茶盏在方桌上磕出轻响,釉上彩的樱花纹样映着煤油灯,像极了东京酒肆里的灯笼。"大舅哥,"他压低嗓音,"野藤俊男,就是要带队进城的联队长,是咱帝大的老同学。"
王满仓的水烟壶突然"咕噜"一响,镜片后的目光如矿洞般幽深。墙上血**钉的阴影在他脸上跳动,将那道从眉骨延伸到下巴的疤照得忽明忽暗。
胡建仁的胖手在膝头搓了搓,鳄鱼皮鞋尖碾碎一块煤渣。他赔着笑,额头的汗珠滚到领带夹上,"您出矿,我出面,野藤君出枪,邯城就是咱家的了..."
王满仓突然嗤笑,眼里闪过寒光,"就凭你那些莲花池学来的本事?"他故意让"莲花池"三个字拖着长音,眼神瞟向胡建仁西装内袋露出的翡翠烟嘴,那是二姨太的定情物。
胡建仁急道:"哥啊!咱可不能干等着。野藤君进城前,咱得先拉起一支人马,摆开阵势。这叫先声夺人,等他进了城,自然得高看咱一眼!"他说罢,端起茶盏抿了一口,又压低声音道:"到那时,旁人再想凑上去表忠心,怕是连咱的脚跟都摸不着了。哥,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?"
王满仓摩挲着水烟锅,想着这不着调妹夫,今日这番话却颇有见地。看他这般热切,莫非那野藤真是他当年的同窗?思及此,他"啪"地磕了磕烟灰,道:"建仁啊,这事儿你拿主意,哥听你的。"
胡建仁顿时眉飞色舞:"哥,咱先给野藤君备个迎宾大礼!"见王满仓面露疑惑,他凑近道:"召集些商号伙计,再请高等小学的师生列队街旁,挥着日头旗呐喊助威。回头把他们都安顿在咱家面粉厂和哥的煤场里,好酒好肉伺候着。"他说得兴起,眼里闪着精光,"要是还不够分量,就把矿脉图献上这可比十支仪仗队都金贵!"
王满仓望着妹夫油光满面的脸,恍惚看见他身后浮动着太阳旗的幻影。春风掠过窗棂,将茶烟吹成扭曲的形状。
王满仓寡言少语,常年深居简出,五十来岁的年纪,身量颇高,头发稀疏,前额微秃,总戴一顶半旧的礼帽,穿一件洗得泛白的布长衫。他面容冷峻,眉头微蹙,仿佛世人皆欠他二斗陈年旧账似的,平日里极少与人说笑。可若是生意场上的朋友周转不灵,登门求援,他却从不推辞,要么让管家抬着银元送去,要么亲自揣上支票登门救急。邯城商贾们提起他,总要叹一句:“王老板虽冷面,却是真仗义。”
见王满仓神色松动,胡建仁趁热打铁,压低声音道:“哥,这事儿要是办成了,高低得给您谋个县长的位子!到那时,邯城上下,还不是咱哥俩说了算?”
王满仓连连摆手,苦笑道:“你能混个一官半职,顺带照应照应俺的生意,就谢天谢地了。至于当官?俺可不是那块料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望向窗外,像是自言自语,“这世道,能安安稳稳做点买卖,已是福分。”
王满仓摩挲着茶杯,心底泛起一丝苦涩。这些年经营生意,官府层层盘剥,若衙门里有个照应的,何至于像块肥肉般任人宰割?
做官?谁不想?可若是给日本人当差,便是要背上"汉奸"的骂名。他宁可少赚些银钱,也不愿被人戳着脊梁骨骂,更不愿让祖坟里的先人蒙羞。
"拉几个学生摇旗喊几声'欢迎'倒也无妨,可要让日本人住进煤场?"王满仓心里冷笑,"胡建仁啊胡建仁,你愿意跪着舔日本人的鞋底是你的事。"他面上不显,只干巴巴地"呵呵"笑了几声,像是喉咙里卡了把沙子。
商议已毕,胡建仁满脸红光,拱手作揖告辞,一溜烟似地蹿了出去。王满仓慢悠悠地披上长衫,正了正礼帽,背着手踱出门槛。深夜的月光斜照在他身上,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,像柄利剑,将青石板路劈成两半。
这几日胡家上下忙得脚不沾地。胡建仁如同打了鸡血般亢奋,他特意请来几位老学究,用正楷誊写"中日亲善"的条幅;老太太和二姨太则领着女眷们赶制膏药旗,浆糊味混着布帛的腥气在院子里弥漫;面粉厂的伙计们按他的吩咐,将储麦的仓房腾空,改隔成数间整洁的厢房专候"皇军"下榻。
趁着间隙,胡建仁又指挥工人将四面灰墙粉刷得雪白,再用朱漆刷上"大东亚共荣"的标语。鲜红的字迹在阳光下泛着血痂般的光泽,刺得人眼眶发疼。
待诸事停当,胡建仁倚着门框长舒一口气。恍惚间,面粉厂飘扬的膏药旗与记忆里帝大校园的樱花祭重叠,白蒙蒙的面粉尘埃中,他竟嗅到1933年银座居酒屋的清酒香。此刻的王满仓也遣人捎来口信:欢迎仪式的各界人士俱已安排妥当。
"齐活!"胡建仁"啪"地打了个响指,又吹了记嘹亮的口哨。他叉腰站在院**,仿佛已看见野藤俊男拍着他肩膀夸赞:"胡桑,呦西!"这幻想让他浑身燥热,恨不能立时拽着老同学的胳膊,让他亲眼瞧瞧自己这番苦心经营,似乎若晚来半步,这番心血便会如面粉厂的尘埃,风一吹就散了。
